梦想人生

为了发小说。

后来



等他终于实现自己的抱负,位极人臣,手执相印,已过去近十年。
宫中领旨谢恩出来,又在家中摆下宴席,延请同僚好友、达官显贵。
菜品精巧,布置风雅,小曲动人,席面独特却算不上奢华。
他早不是那嚣张跋扈、飞扬跳脱的首富之子。
穿的是暗色衣袍,住的是朝廷按品级分配的宅子,仆婢从简。锦衣坊和烟花柳巷是经年不去了,每日上朝办公、回家读书,同僚小聚多在茶楼雅肆,谨言慎行,八面玲珑,心思莫测。
他原就聪敏,写的一笔好诗词,这几年一心只扑在公务上,很容易出成绩。
当今圣上因十年前的事,一直对他心怀愧疚。又见他不顾安危,只身潜入襄阳,卧薪尝胆,里应外合,最终替自己除掉皇叔,巩固皇位,因此对他很是提携,仕途一片光明坦荡。
前几年,他又官升一级,族叔替他娶下江南望族之女。妻子虽不敢说国色天香,也是白皙清新如上弦之月,更难得性格温婉,很温柔体贴他,去年又诞下麟儿,他也极满意。
这是最好的生活。
若在十年前,有人问那衣着锦绣、身配琳琅、张牙舞爪的首富公子,可有想过十年后会如何?
必然要得一场嘲弄。
十年后?还用说!他肯定还是开封城内第一美男子,且最富有,姑娘们哭着喊着要嫁,想做妾都得排队摇号。
他已许久没有认真照过镜子。想来岁月流逝,脱去鲜艳华服,摘下名贵配饰,抹去天真张扬的笑容,他早已不如当初那般鲜活。
现在想来,他穿得那样醒目,笑容明亮,在这开封城内活蹦乱跳、横行无忌,不过也是想吸引某人的眼光,为他驻留片刻。
那某人今晚也来赴宴。
庞桶今日怕是昏了头,竟请他来。
朝野上下,谁不知庞包两位大人最不对盘,有你没我,有我没你。朝堂上针锋相对,下了朝熟视无睹,连礼节性的招呼都没有。
直到近几年,庞大人官越升越高,人却愈发内敛深沉。包大人破获徐州大案,名动天下,同僚纷纷前往恭贺,他也差人送了贺礼。
这之后,阻隔两人的坚冰才似有了裂痕,至少见面也会行礼。
如今庞籍位极人臣,包拯数年来虽频破大案,位置却一动不动,仍是正三品开封府尹。
这倒不奇怪,他那嫉恶如仇、油盐不进的性格,近年来可谓发挥到了极致。不怕死似的,一次次往权贵刀口上撞,拼得一身鲜血淋漓,也是该抓抓、该审审,该拉下马的,绝不手软。
就是圣上有心保他,奈何宗亲权臣怨声载道,只能撒开手由他去闹。
他坐在宴席末尾,隐在花荫下。富贵公卿与他格格不入,旁边坐的也是几个直臣,正小酌说话。
今晚的月色真好,一半光华映在他脸上,半明半暗。他淡紫衣裳,执杯叙话,仍是少时模样。
青天大名如今天下皆知,已成百姓心中一座刚正不阿、清廉正直的丰碑。
他却长得这一副清淡模样,白白净净一张脸,眉眼舒缓,有时冒着傻气。穿的也是淡色衣裳,身姿挺拔如劲竹,一静一动,皆是好看。
“庞大人?大人可是累了?”
庞籍如梦初醒,移开目光,笑着举杯:“无妨。严侯爷请,章大人请!”

他们的事,那个人是不在乎的,而他也已经好了。
他必须承认,一开始是痛过的。
秉公办案、执法严明,原来也会伤人,伤害的还是挚爱亲朋。
那时候他多傻,料想到这次他定要生自己的气,但料不到,他们斩断前缘,从此疏离。
第一次,那个人不再满京城追在自己身后,气急败坏喊着等一等;第一次,他厉声喝止自己的示好、拂袖而去。
道歉已经太迟。他想说,从前那么多次,不是故意不等他。太习以为常,转身就能看到他紧紧跟随自己的脚步。
他本是那么小的一只,没长开的少年人似的,偏爱穿着鲜艳,环佩叮当,异香阵阵,到处招摇。
有一次二人对谈,自己想到线索,着急出去。他叫着等等,急得从座位上跌下来,摔在脚凳上,也不喊疼,跳起来马上追出来。
他人是小的,声音却很大,一吵起架,仰着脸和自己争辩对骂,也不嫌累,毫不示弱。
明明是金尊玉贵养起来的娇公子,跟自己一起时,粗茶淡饭、灰头土脸,甚至数度出生入死,嘴上抱怨,却从不退缩。怕鬼怕得要命,还跟他入荒宅查案。
一想起从前总总,他就忍不住想拍桌大笑,人若在眼前,定要好好嘲笑一番。
然而眼前空荡荡。
那小小的、鲜艳的、吵吵闹闹、活力充沛,像狗皮膏药一样紧贴着他的人,终于被他撕下,彻底分离。
庞家的惨剧,是权力斗争之过,他知道。他是权力的刽子手,手起刀落,把庞籍的身边一切温暖的事务连根斩断,他也知道。
他自己呢?
他是多迟钝的人,直到面前人拂袖而去,日日夜夜,从此眼前再没有他,心里才刚像被撕开。
他去了襄阳,又归来;他报了杀父之仇,果然不需要自己费心;他们相见时如陌生人,擦肩而过,视若未见;他结交了新朋友,有了新家人,有人像他当初跟随自己一样,亦步亦趋地跟着他,但他不像自己,他走得再快再急,都会停下来,回头等一等。
随着时间流逝,他心里的伤口才逐渐裂开,越来越大。
而他骗自己说已经痊愈。

庞大人送完宾客,已是三更。
夜深露寒,小醉微醺,月色溶溶。
他高兴得很,并不想即刻就寝,信步逛到花园里。
刚进门,听到他方才牙牙学语的小儿在含混地说着什么,开心地尖叫。
这小子晚上睡觉不老实,半夜哭闹,乳母无法,有时会把他抱到花园逛一圈再回,很是折腾人,像极他小时候。
今晚他似尤其兴奋,尖声喊叫,怕是外面街上都能听见。
庞籍含着笑,分花拂柳,还未走近,听见一个声音温柔地道:“小螃蟹,叔叔给你折个蚱蜢,会跳脚,你看!”
他的孩子正是单名一个歇字。
他迟疑要不要上前,乳母已瞧见主人家,赶忙行礼。
包拯正坐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,一手抱着膝上的孩子,一手拿着些草叶折的小动物笑着逗他,眉眼间皆是掩饰不住的欢喜。
这表情何等熟悉。多年前他们嬉笑打闹,多少次他也是这么看着自己。
如今冷眼旁观,他才第一次看明白,如当头棒喝。
那人自己又可曾知道?
他很喜欢孩子,也很爱热闹,可至今孤身,守着开封府一盏青灯、满室卷宗。
见到他,这表情的主人一时不知往哪收,他把孩子交还乳母,起身又是客套的官礼。
“庞大人,下官也该告辞。”正想走,看了一眼庞籍,收住脚步,“天寒露重,你容易伤风,记得多穿一些。”
庞籍今夜颇饮了一些酒,一时冲动,张口喊住他:“包大人!”
他让乳母把孩子抱走,觉得心中沉重,仿佛压着大石,不吐不快。不管不顾地走上前去,恶狠狠地盯住他的眼睛:“包拯!”
那人还愣愣地,以为自己又说错什么。这么多年冷战,他简直怕了庞籍。
“怎么?你看你这官服薄的,夜风一吹,明天还起得来?”
庞籍如今惯穿暗色,仅剩这一件大红官袍,鲜艳夺目,月光映照下,仿若年少。
他一时有些恍惚,分不清今夕何夕,大胆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臂:“这里怎么都没肉了?”
他们拥抱过,许多许多次,劫后余生的庆幸,惊吓绝望时的依偎,侦破大案后的庆功,数不清的滚地厮打,还有醉酒后心安地相拥而眠。
庞籍喜欢拿绣扇在他胸口戳戳点点、敲敲打打,他则热衷捏那张肉嘟嘟的小脸。
有时候鬼迷心窍,看他耳畔长长的流苏发饰低垂,缠绕着长卷发,也会忍不住伸手拨弄。
以前总是心怀坦荡,现在碰一下,也是小心翼翼。
“胡说!本官一向劲瘦,这里何时有过肉?”
说话是恶声恶气,抬眼全是水光流转,强忍在眼眶内。
包拯傻笑起来。

近来朝臣和皇帝都有些头疼。
庞包两位大人不对付,举朝皆知。争辩起来针尖对麦芒,分毫不让,这也罢了。
但最近发展为当朝对骂扯皮,如稚子厮闹,就过分了。
几位年长的大臣和皇帝都想起曾经对上朝的恐惧。
开封府衙内,深夜办公,翻阅卷宗的又变成两个人。
包拯有时抱着卷宗从灰暗的书架深处走出来,见庞籍对着烛火批阅公文。
他的习惯不好,喜欢半趴在桌上写字。行文优美,字体惊艳,写得也很快,有时会下意识舔舔笔尖。
他放下卷宗,捏着他精巧的下巴把脸转过来:“你看你,是小孩子吗?这里沾了墨迹。”
伸手在他唇上抹了抹。
他双手长年翻阅证物,写字磨墨,都长了茧,略有粗糙。
那粗心的人咧嘴,伸舌在唇上舔了一下。看在他眼里,心里涌上一股热气,蒸得脸通红,赶忙甩手转身。
“快去洗洗,脏死了!”
庞籍好奇地探身看他的脸,连耳朵脖颈都是滚烫,不忍再逗他,憋着笑心情很好地走出去梳洗。
这样的日子过不了多久。庞夫人新年回乡探亲,陌上花开遍,还不肯归来,传言甚是难听。
庞籍正犹豫是否要告假去江南,庞歇让他小舅带回了京,随行一封书信是他娘亲笔所写。
原来庞夫人少时原有位出身微寒的恋人。她是大家小姐,那穷小子几次上门提亲都被打出来,气不过跑到西域经商,等赚够彩礼回来,她已嫁人生子。
他也只是等着,此次回去,直知道她喜欢新奇玩意,托人送去许多,都是这几年他经商沿途小心收藏,本来就打算回来送她,要她高兴。
这一来,庞夫人死活也不肯再回京,只托人把孩子送回给庞籍。信里满是愧疚歉意,只能下辈子再还。
那望族守旧制、重名声,对女子贞洁很是着紧,只怕这次不会轻易饶她。
庞籍担忧,到底告假下了一次江南,替她斡旋,回来又成了孤家寡人。
他倒是很开心。带着孩子常驻开封府蹭吃蹭喝,公孙先生无法,带着那像极了庞籍小时候的熊孩子,真跟奶妈似的,连展护卫也被支使得团团转。
包拯下朝才回来,见满府鸡飞狗跳,只有庞籍身处暴风中心,还怡然自得地写字画画,不为所动。
“郴州又出了一件大案,圣上要我即日启程。你还有几天假,要不跟我一块瞧瞧?”
“好啊!”
包拯闻到他身上淡淡香味,忍不住凑过去:“在画什么?我看看。”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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